贺冬冬望着远处的黑烟囱,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荒原,站在他亲手建起的那座城堡门前。这次,他要从迷宫走出去。龚小秋穿过工厂操作间与设备间之间狭窄的通道,来到通往锅炉的检修入口,推开铁栅门,一路向前,看到运送物料的管道入口,猫着腰钻进去,手脚并用向前爬,数到第七个检修口,掀开盖子,站起身钻到外面,跳下管道,径直向烟囱跑去。快到终点时,龚小秋远远看到贺冬冬斜倚在烟囱底座外墙边,两手揣在衣兜里,看着她来的方向。
从鼹鼠的洞穴离开以后,龚小秋骑着自行车,直奔市一中。
补习班开在商业楼二层,上楼梯后过两道自动门,正对着的就是教培中心的接待台。龚小秋在那站了快十分钟,看到两名负责接待的员工不停敲击电脑键盘。
直到其中一人起身朝饮水机走,她才追上去,同她讲话。
“你好,请问报名补习班是在这里吗?”
“你想报补习班?”
“嗯。”
“家长呢?”
龚小秋这才知道,未成年的学生要报名参加补习班,需要家长的陪同。
“我爸妈工作忙,没时间陪我过来。”
“等他们有时间再来,我们这里周六日也开门。”
教培中心的接待员接好了水,重新坐回电脑边。龚小秋意识到,虽然这是一间面向自己开放的培训中心,可她并不是他们接待的对象。
原来有些事,是只有大人才有权利做的。
暑假开始后的第一个星期天,贺冬冬骑着自行车来到化工厂宿舍,从书包里掏出数学作业本,递给龚小秋。
“做完再看,哪里不懂画下来,我改天来给你讲。”
龚小秋接过作业本,翻开,发现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全都写满了。
为了避免学生抄袭,所有作业本在发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去掉了答案页,这些题目都是贺冬冬一道一道解出来的,只花了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。
龚小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“贺冬冬,你可真是个天才!”
真希望我也拥有和你一样聪明的大脑,不过这后半句被她咽了回去。
放假前的两个月,贺冬冬为了准备物理竞赛,一直没有来图书室,这让龚小秋以为,他帮她补习的日常已经成为了不能重演的历史,就像一条奔流不息的长河,只能向前。
“贺冬冬,你想不想去探索迷宫?”
龚小秋放下作业本,拉起贺冬冬的胳膊,一阵风似地跑下楼,翻过坍塌的围墙,闯进那座早已废弃的化工厂。
她从衣兜里摸出自己精心绘制的地图,摊开摆在水泥石阶上,指向远处那座黑油油的大烟囱。
“我们比赛,兵分两路,谁先到达那座烟囱就算赢。”
贺冬冬看着地图上错综复杂的路线,陷入了沉思。
这不是他第一次走迷宫。
事实上,他从记事起便一直生活的那片荒原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迷宫。
跟眼前这座遍布砖墙、台阶、管道和高台的迷宫不同,那是一座地势平坦、一望无际、看不到一丝障碍的迷宫。
怪的是,无论朝哪个方向走,他永远也无法到达世界的另一边。好像那个世界里本身就只有荒原,而且它的边界能够无限向外伸展。
正是为了给这座漫无边际的迷宫设置一个起点,贺冬冬才决定建造那座城堡。
可是迷宫不应该只有起点。
“公平起见,这张地图归你。”龚小秋说,“你可以按照上面的地形自行规划路线。”
这张地图被她精心修改过很多次,每一处过道、石阶、转弯,可弓腰穿行的水泥管,砖墙上镶嵌的可供攀爬的钢筋,检修口和消防梯全都记录在内,以不同形状的图标表示。
“现在开始吗?”
贺冬冬把地图折好收进裤兜,问龚小秋。
“你看完了?”
“看完了。”
龚小秋轻扯嘴角,露出笑容。
学习她比不过贺冬冬,走迷宫一定赢。从化工厂入口到烟囱,她跑过上百次,任何一条能够抵达的路径都像提前设置好的电子通路,刻在龚小秋的脑子里,按下开关,自动传导,甚至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。
“我可以让你一分钟。”龚小秋提议。
贺冬冬摇了头。
“就现在,3、2、1,开始!”
下一秒,龚小秋像一只身姿轻盈的梅花鹿,蹦跳着朝前方奔去。
贺冬冬望着远处的黑烟囱,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荒原,站在他亲手建起的那座城堡门前。
这次,他要从迷宫走出去。
龚小秋穿过工厂操作间与设备间之间狭窄的通道,来到通往锅炉的检修入口,推开铁栅门,一路向前,看到运送物料的管道入口,猫着腰钻进去,手脚并用向前爬,数到第七个检修口,掀开盖子,站起身钻到外面,跳下管道,径直向烟囱跑去。
快到终点时,龚小秋远远看到贺冬冬斜倚在烟囱底座外墙边,两手揣在衣兜里,看着她来的方向。
这怎么可能?!
龚小秋喘着粗气,奔跑的脚步逐渐慢下来,直到停止。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从化工厂大门到烟囱,这是最近的一条路,龚小秋不记得自己曾在路途中的哪一个部分被贺冬冬超越。
事实上,她压根儿就没见到他。
“这不可能。”
龚小秋走近他,伸手捏了捏贺冬冬的脸颊,又揉乱了他的头发,确认是本人。
最近半年贺冬冬把头发留长了,不再是短短的支棱在脑顶,风来时会摇摆,像夏日里的麦浪。
“我比你快,我赢了。”
贺冬冬笑起来,眼睛里有光在闪。
龚小秋向他伸出手,“地图。”
地图还揣在贺冬冬的裤兜里,跟放进去的时候一模一样,他根本就没打开它。
“你走的是哪条路?”
贺冬冬的手指落在两人的起点,没有向前,而是向后退出纸页,在水泥石台上绕过半圈,最终落在烟囱上。
龚小秋没看懂。
“我从门口出去,骑上自行车,绕到工厂背后,再从倒塌的围墙上翻进来。”
龚小秋会输是必然,毕竟,两条腿的速度怎么可能跟两只车轮相提并论。
“你这是作弊!”
“你只说从门口到烟囱,可没说一定要在工厂里面走。”
龚小秋一时语塞,她的确没说,可是探索迷宫的关键不就在于此吗?如果能从外面走,还要迷宫做什么。她并不知道,贺冬冬跟她不一样,他不想再探索迷宫,只想从里面走出去。
这天晚上贺冬冬回到城堡,独自一人躺在摘星台上,盯着深蓝色的夜空出神。
他看到那上面有一双滚圆的黑眼睛,一眨一眨,像不停闪烁的星星。
贺冬冬不由想,也许迷宫的出口并不在城堡脚下的那片荒原上,而是在这片静谧无垠的星空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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